close

擁毳對芳叢
由來趣不同
髮從今日白
花是去年紅


豔冶隨朝露
馨香逐晚風
何須待零落
然後始知空







 


這是五代禪師文益的一首著名禪偈。    
唐末五代,正是佛教禪宗發展十分興盛的時期。南嶽懷讓一系下分化出溈仰宗和臨濟宗,青原行思一系下衍生出曹洞宗、雲門宗、法眼宗,是為五宗。其中法眼宗的開創者就是文益禪師。
 
  
文益(885-958),余杭 (今杭州市)人,7歲出家,廣泛參學,在叢林中大有聲望。受到南唐中主李璟的器重,被迎請到金陵(今南京市),住報恩禪院,賜號淨慧禪師;又遷住清涼大道場,道化極盛。時為太子的後主李煜也常常拜謁於他。文益寂滅後,諡為大法眼禪師。他所開創的法眼宗,一方面具有統合禪、教的特色,另一方面則兼融儒、釋,富於文化內容。文益本人文學素養很高,所以他寫的這首禪偈也是一首可讀的五言律詩。明代胡應麟對此詩有一評價:其格調雖不出晚唐,居然一作家門戶也。先是嘗目為宗門游、夏,蓋才而涉學者。(《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八《雙樹幻鈔下》)這裏所謂作家,是指有所成就的人;游、夏指孔子門下的大弟子子游、子夏,這裏是引用文益到一位著名禪師希覺那裏參學,希覺稱讚他是我門之游、夏的典故。
 
  
五代十國中, 南唐割據地區比較安定。特別是開 國 君主李昪在位期間,能夠保境安民,發展經濟,同時也大力扶植佛教。但到中主李璟時,卻自恃國富兵強,開疆拓土之心日漸膨脹,伐閩、攻楚雖然取得了一定的勝利,但連年征伐卻使得國勢暗削,外強中乾。而此時北方後周崛起,對南唐虎視眈眈。中主李璟猶快然自足,未能從暫時的勝利中警醒。某日,文益禪師和李璟參禪論道,在園中共賞牡丹,文益師遂吟出這首禪偈。
 
  
首聯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毳,毳袍,本指僧服,這裏是僧人自稱。文益禪師稱自己作為僧人,面對繁花似錦,所見所感與世俗之人(在此尤指李璟)有異。起筆點題,用平靜的語言娓娓道來。趣,同,趨向,這裏指心理走向。靜默恬淡、參禪悟道的出家生活,面對芳叢,自宜有獨特感受。
 
  
從頷聯開始, 即運用比喻和象徵手法,進一步說明不同之何在,而主體之我則隱於背後。髮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巧妙地把花和人交織在一些寫:寓目之處鮮花盛開,美麗姿態令人心馳神往、樂而忘返;然而,此情此景,對於深究禪理、棲心玄奧的禪宗大德而言,則別有其趣:今日所見之花一如昔年之紅豔,昔日之花亦何嘗不曾豔麗如斯;然而,昔日花早已玉殞香銷、無處追尋矣;吾人之發今已斑白,然而方當壯年時,此發何嘗不是盈盈似水、青碧鑒人!只可惜朝如青絲暮成雪矣。文益禪師見景生情,因物見理,描摹的是鮮花、白髮,但筆觸盡處,早已將慧心人之思緒導至花紅、髮白之外。此乃禪宗大德接引學人所慣用的因指見月之法。蓋通達真知之路已經鋪就,若循而行之,不勞他求,獲知正見已成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頷聯雖不點明主題,但卻和尾聯遙相呼應。這種對比、比喻手法的運用,為頸聯的著力刻畫鮮花打下伏筆。
 
  
接下來,頸聯全力描摹牡丹花。 牡丹為百花之王,雍容華貴、領袖群芳,承受朝露滋潤,更顯嬌豔動人。時值黃昏,清風襲來,牡丹的馨香隨風飄蕩,沁人心脾,實足令人神醉。此處,文益禪師不惜筆墨著力描摹牡丹盛開之景,正是採用先揚後抑之法,其實為尾聯的迎頭棒喝作好了鋪墊。此時,李璟正沉浸留連於雲想衣裳花想容的牡丹叢中,心隨物轉、黯然魂銷而迷不知返。陡然間,文益禪師一句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似警鐘一般,無情地敲醒了這位沉醉在溫柔鄉里的帝王!這一句也最終揭示了此前由來趣不同的實際寓意:花開時,躬逢其盛,樂何如之!花落時,月缺花殘,黯然以至於涕下。此不過常人之趣也。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成、住、壞、空,乃萬物發展不易之法則,故花開花落,始成終壞,髮黑髮白,雖住還空。此則文益之趣也。《金剛經》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有為諸法,如夢幻泡影,轉瞬即逝。飛潛動植、胎卵濕化,以至王侯將相、富貴榮華,概莫能外。文益禪師證悟功深,故能夠洞察一切。與常人從色、香、味、觸的感性世界中得到感官享受不同,文益能夠從斑斕的感性世界中,體悟到當體即空的無常之理。在花盛之際就已看到花落,不為色相所染,直透本源,從色相直接進入到的本質———即真如的境界。凡說空則先說無常,無常則空之初門,初門則謂之無常,畢竟則謂之空。(《注維摩詰所說經》卷3)只有深諳無常、 畢竟空的文益禪師才能用生花妙筆向李璟傳達極為深奧的本體之空的佛理。該詩以實喻空,以現象喻本體,把無常苦空的禪理闡發得淋漓盡致。後來南唐終於不免亡國之恨,也是應了文益的預見。
 
  
從形式上看,這首詩是一首工整的五言律詩,首句仄起,粘對正確,隔句押韻;首聯、尾聯均用流水對,頷聯、頸聯則用工對。全詩對仗工整,遣辭用句自然而貼切,運用比喻、象徵,境界渾融,從藝術手法看是相當完美的。清人葉燮《原詩》外篇下有言:然衰颯之論,晚唐不辭;若以衰颯為貶,晚唐不受也。晚唐之詩,秋花也:江上之芙蓉,籬邊之叢菊,極幽豔晚香之韻,可不為美乎?文益禪師《看牡丹》雖也不出晚唐衰颯之氣,但卻無頹然之態,化衰颯為澹然,這正是禪師獨拔于流俗之處。
 
  
花開花謝,為自然界習見之現象; 髮黑髮白,為人生必然之軌跡。其差異只在時間修短而已。推而廣之,舉凡世間萬物,莫不經歷發生、發展、興盛、衰亡這一變化過程。于人生歷程而言,則流年一春樹,紅顏一擲梭。於社會進程而言,則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具大智慧者,正當廣開巨眼,透穿迷霧,原始要終,直探本源。從而居安思危、防患未然、朝勉夕惕、自強不息。文益禪師不失其時,因機說法,以禪宗究竟之理,契合定國興邦之計,寓諍諫於詩偈,興棒喝於轉語。而他本人作為出家人,捐棄榮華,優遊物外,行腳四方,談禪論道。惟其如此,故能以出世之心洞察世間萬物,所見所感,較之紅塵中人,尤顯得清醒、深刻而超脫。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一語,雖千載之下,猶有振聾發聵之功,足令汲汲于功利者退而自省矣。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雲水禪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